花神

如果你是一个相信直觉的人，你或许会因为一个梦境、一首曲子被一个陌生人吸引。就算是把一些难以名状的感情误认作喜欢或爱也好，一旦你说服自己，开始相信这种感觉，一时半会你必然无法脱身，反而会被意志主导着逐渐沉溺。如同翁达杰在《英国病人》中描述凯特琳被艾玛殊吸引时的那种感觉：“是谁撒下这些吃食碎屑来诱你，诱你走向一个你从来没有注意过的人？一个梦。然后是更多的梦。” 在电影《花神咖啡馆》中，片名同名曲Café de Flore就是这样一首曲子，在这部电影中，它与巴黎那家知名咖啡馆几乎毫无关联。

Doctor-Rockit - Café de Flore

《花神咖啡馆》是一部由魁北克导演Jean-Marc Vallée编写并指导的电影，首映于2011年的威尼斯电影节。这位导演最有名的作品大概是《达拉斯买家俱乐部》。为什么要强调导演是魁北克人呢，因为这与故事背景有关，《花神咖啡馆》中故事分双线进行，一条时间线是2010年的蒙特利尔，另一条是1969年的巴黎。 电影剧情略为复杂，从不同角度也可以产生不同的解读。涉及到宗教、伦理、精神分析、神秘学等等。音乐在电影中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从片名源于曲名也可以看出这一点。 不妨先分线来梳理剧情吧。 电影从2011年的蒙特利尔开始。第一句旁白便是“这是一个幸福的男人，而且他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年近四十岁的男主角Antoine是一位知名DJ，他热爱自己的工作，身体健康，经济上无忧无虑，有两个可爱的女儿。并且，正在热恋。电影开头短促出现一段Pink Floyd的 Breathe (In The Air)，接下来第一首歌就是男主在车里放的Café de Flore，也就是《花神咖啡馆》。

伴随飞机划过天空的转场，故事从蒙特利尔切到1969年的巴黎，电影的男二号，患唐氏综合征的小男孩Laurent登场了，扮演他母亲的是知名演员Vanessa Paradis。此时要注意的是，在巴黎时间线里，出现的第一段音乐是小男孩下楼梯时哼唱的Café de Flore，虽然曲不成调，但也听得出来。原来这是幼儿园老师带小朋友跳舞时放的音乐。接下来导演也和观众玩起了游戏，母子俩在经过一家还没开张的咖啡馆时数起了椅子，从椅子的颜色可以判断，这家没有露出招牌的咖啡馆就是花神咖啡馆。

接着巴黎线的第一句旁白响起：“这是一个缺失了幸福感的孩子，不过他并不能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两位看似毫无交集的男主角就这样被音乐连在了一起。 故事可以从两个角度来解读，一种是轮回说，一种是梦境说。两种都有道理。在这里先采用轮回说的逻辑。 蒙特利尔线的男主角Antoine自青春期便与热爱英伦摇滚的Carole相恋，唱片和音符让他们走到一起。“很少有女孩会那么熟悉那些唱片，能说出那些乐队的名字。” 他说。The Cure的Faith响起，两个年轻人默契地拥吻，彼此都视对方为命中注定的灵魂伴侣。他们成为夫妻，用和音乐有关的一切装点房间，孕育了两个同样爱音乐的孩子。时间飞逝，Carole保护色般的烟熏妆被温柔的母性光辉代替，但不曾改变的是他们始终坚信彼此是上天为自己安排的归宿。“我们的命运早已刻在星星上了”，Carole这样对担心父亲会移情别恋的孩子说。

然而这种看似毫无罅隙的爱情却被一首曲子撼动了，这就是Café de Flore。在一场全家一起出席的聚会上，Antoine被舞池中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Rose吸引，对方也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不过看到Antoine的妻子和孩子后，Rose便识趣地离开了。Antoine也只是默默记下了曲子的名字。 可是Rose的身影却在Antoine脑中挥之不去，他也因此性情暴躁并开始酗酒。Carole察觉到Antoine的变化，为了帮助他，她安排他与家人见面，不料促成了他与Rose再次碰面的机会。像许多俗滥出轨故事的结局一样，Antoine和Rose选择了彼此，可这似乎是他们无法躲避的命运。Carole变成了Antoine的前妻，表面上她平和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无法驱逐的痛苦已经令她产生了梦游的症状。

Antoine也开始质疑自己的信念，如果对方真的是灵魂伴侣，那种感觉不应该消逝，而且更不应该发生两次。然而与Rose间不可抗的引力又是如此真实，比起和Carole之间灵魂的交流，Antoine和Rose之间更像是出于本能的，肉体的、情欲的，更贴近生命本源的吸引。

故事再次切到巴黎，患有唐氏综合征的Laurent一出生就被父亲遗弃。还好母亲Jacqueline没有放弃他，反而坚持让他接受正常儿童的教育，教他用力量和语言抵御伤害。Laurent是Jaqueline生命中唯一的意义。Laurent也没有让她失望，他学得很快，甚至在有些事情上已经展现出超越同龄孩子的早熟。Jacqueline坚信她浇筑的爱会让奇迹在孩子身上降临，他会活得像正常孩子一样久。

但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有天Laurent班上转来了一个小女孩，她在和Laurent目光交错的瞬间就直奔他而去，两个天真的孩子紧紧抱在一起，就好像从出生起就在一起了那样。起初双方的家长并没有察觉到异样，直到很快老师发现根本无法把黏在一起的两个小朋友分开。Laurent向母亲坦白自己爱上了小女孩Vero。他被一种内在力量驱使着，一个人乘地铁去找她。Jacqueline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不能容忍儿子被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孩夺走，可冥冥之中的腕力又是她无法对抗的。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努力付诸东流，并没有意识到她的爱早已走向了偏执。

看到这里的观众，在蒙太奇的一系列暗示和明示之下已经意识到了：原来Antoine是小男孩的转世，Carole在上一世里是小男孩的母亲，而Rose就是突然闯入平静日常的小女孩。前世记忆浮现在Carole的梦里，她经由上一世的故事认识到了他们的关系，开始反省她的心态。尽管她之前接受了离婚，但她依旧说服自己Antoine总会回来，因为她相信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而在巴黎时间线里，Jacqueline无法接受自己的地位被取代的事实，她说要带Laurent去找小情人，却在途中情绪失控猛踩油门，母子二人遭遇车祸身亡。

母子二人的结局彻底惊醒了Carole，她意识到自己不能再执着于此。大概是时候对Antoine放手了，否则只能得到三人一起毁灭的结局。她深切感受到了Antoine与Rose间切不断的羁绊，接受了萌芽自青春期的爱情熄灭的事实。在电影结尾，她参加了Antoine与Rose的婚礼。

听起来有一点玄乎吧，如果我们是Carole，大概也很难被说服。于是导演在故事中引入了两个神秘学中的概念：灵魂伴侣（soulmate )和双生火焰（twin flames），并经由一位灵媒之口解释。灵魂伴侣是我们熟悉的词汇，虽然在神秘学中它有更多复杂的意义，但大体来说，灵魂伴侣是我们在生命旅途中遇到的心灵相通的伙伴。灵魂伴侣可能有许多个，他们可能是我们的爱人、朋友、老师等等。但与之对应的双生火焰，则指两个原本是一个整体的人。因此对每个人来说，属于自己的双生火焰是唯一的。当你遇到对方时，你们能产生的心灵共振将是前所未有的强烈。在电影里，Antoine和Rose是彼此的双生火焰，而Carole至多是Antoine的灵魂伴侣。双生火焰的概念多半源自古希腊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在《会饮篇》里的言论：

曾经人类想要反抗众神，于是宙斯提议将人劈成两半，进而削弱他们的力量。 宙斯吩咐阿波罗将人的脸转过来，让他们低下头来看自己被切开的身子，然后感到恐惧，不再造反。 那些被劈成两半的人，都非常想念自己的另一半。

假如我们只能看到Antoine的三角爱情关系，大概会认为他是一位被Rose的色相吸引从而变心出轨，丝毫无法激起同情的男子。可是对应到小男孩和母亲还有小女孩的关系中，这种冲动又是可以被理解的，因为它就好像“写在星星上”那样，是刻在基因链里的东西。人类的感情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是先有了自己的念头，还是先有了命运的指引，大概是我们无法定论的事情。

以上是按照轮回说梳理的故事，可以看做是故事的明线。但影片中还藏着一条暗线，可以用梦境说的逻辑来解释。 影片开头我们可以听到一个人紧张的呼吸声，接着是第一个镜头：飞机在天空爆炸。整部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出现在片尾曲之后，同样是飞机在天空爆炸。影片中也时不时穿插飞机划过天空的画面。男主Antoine在故事开头便搭乘飞机去另一个城市出差，看得出他在航程中显得紧张不安，尤其在看到空乘提供的酒水之后，因为这唤起了他的酒瘾，于是他靠听音乐缓解焦虑。中途飞机遇上了暴风雨，开始颠簸。单看明线的故事，Antoine顺利抵达了目的地，又引起了后来的一系列剧情。不过，假设我们以飞机为线索切入暗线的话，也会发现导演或许在暗示我们：飞机从一开始就爆炸了，Antoine已经死去，Carole无法从丈夫死亡的噩耗中恢复，才在梦中编造了Rose以及轮回的故事来说服自己接受Antoine的离去，其实根本没有出轨这回事。 关于梦境说影片中也有许多暗示，譬如Carole总是在做梦，还会阅读《梦的解析》、《我们的前世》这样的书籍。Antoine做DJ时曾看到舞池中有一个小丑模样的人，这个人后来又再次出现在他的幻觉里。小丑的角色让人联想到《穆赫兰道》里的牛仔。牛仔的出现就是在提醒女主角她正处在梦里，大概小丑在此处也同样有提醒观众的功能。Antoine前往登机口时，伴随着背景乐Breathe，与他擦肩而过的乘客的面孔逐渐清晰，显然，他们都是唐氏综合征患者。这种场面在现实中不大可能出现，或许从这个时刻起，发生的一切都已是Carole的梦境了。况且，影片结尾处，在年轻的Antoine与Carole的合影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身后背景为巴黎圣母院的照片上有一对母子正在河岸招手，这正是电影中曾出现的Laurent母子向塞纳河中的游客打招呼的镜头。或许这就是触发Carole幻想的开关吧。

电影结尾处的音乐，瑞士女歌手Sophine Hunger演绎的Le vent nous portera《我们将随风而去》也值得一提。这首歌的原唱是法国知名摇滚乐队Noir Désir。法国人也经常自嘲法国无摇滚，在这种大环境下，成立于1980年的Noir Désir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他们被视为法国音乐史上最好的摇滚乐队之一。可是正当他们的事业风生水起之时，主唱Bertrand Cantat却因殴打女友并导致对方死亡入狱。有网友在Youtube这首歌的MV下评论：这是主唱女友死亡的前奏。这种联想或许过于夸张，不过Le vent nous portera的确是一首基调黑暗的歌。 Sophie翻唱的版本更有无力把握命运的无奈之感，Noir Désir的版本则显得更加幽暗孤寂。有趣之处在于原版歌曲的MV和《花神咖啡馆》这部电影互相照应。MV的主角也是一对母子，两人在沙滩上玩耍，孩子在一边垒沙堡，母亲悠闲地读着书，一切看起来并无异常。可是天色倏然大变，沙暴席卷海滩，孩子躲在盖好的城堡后面，母亲却无处可藏。等到风平浪静，沙滩上只留下孩子的身影。整个MV的气氛非常诡异。我想这大概在讲成长中保护我们的亲近之人必然会离去，我们也不得不独自面对生活。歌曲在先，电影在后，我甚至猜测是歌曲带给了导演灵感。电影中的母子或许是MV里这对母子的影射。Jacqueline必须对Laurent放手，就像影片中的母亲必然消失一样。 这里附上片尾曲歌词翻译

Noir Désir - Le Vent Nous Portera

Je n'ai pas peur de la route

面对未知我无所畏惧

Faudrait voir, faut qu'on y goûte

需要品尝，需要体会

Des méandres au creux des reins

旅程随你的腰线蔓延

Et tout ira bien

糟糕的都会过去

Le vent l'emportera

一切将随风而去

Ton message à la grande ourse

留给大熊星的信息

Et la trajectoire de la course

划下了漫长的轨迹

A l'instantané de velours

是瞬时的温柔抚慰

Même s'il ne sert à rien

然而终将失去意义

Le vent l'emportera

风会将它带走

Tout disparaîtra

一切终将消失

Le vent nous portera

我们将随风而去

La caresse et la mitraille

爱抚与伤害的交错

Cette plaie qui nous tiraille

创口对我们的折磨

Le palais des autres jours

彼时的记忆宫殿

D'hier et demain

存放过去与未来

Le vent les portera

它们将随风而去

Génétique en bandoulière

随身携带的基因链

Des chromosomes dans l'atmosphère

空气之中的染色体

Des taxis pour les galaxies

通往银河的飞行器

Et mon tapis volant dis

我的飞毯喃喃自语

Le vent l'emportera

风会将它带走

Tout disparaîtra

一切终将消失

Le vent nous portera

我们将随风而去

Ce parfum de nos années mortes

旧时光散发的气息

Ceux qui peuvent frapper à ta porte

仍能唤起你的记忆

Infinité de destin

无尽的命运在呼唤

On en pose un, qu'est-ce qu'on en retient ?

选择的能否被挽留

Le vent l'emportera

一切将随风而去

Pendant que la marée monte

就在潮水上涨之时

Et que chacun refait ses comptes

每个人都计算得失

J'emmène au creux de mon ombre

内心深处我保留着

Des poussières de toi

关于你的记忆灰尘

Le vent les portera

风会带走它们

Tout disparaîtra mais

一切都会消失

Le vent nous portera

我们将随风而去